王开东:一个人的教育史

  乔治·布莱说:“人的确是个场所,仅仅是个场所,精神之流从那里经过和穿越。”读干国祥的《破译教育的密码》,我就感觉到精神之流穿过,并且心甘情愿地沉浸在震撼之中。

  我欣赏作者,就在于他能够很快的透过表象,抓住事物本质,并且条分缕析地理顺其中的逻辑关系,然后,作出独到的解释和辩驳。《破译教育的密码》就是这样一本书,没有故作高深的理论,却能把纷繁复杂的教育现象,剖析得入木三分。

  《破译教育的密码》由三部分组成,第一部分是教育哲学和阐释学,这也是破译教育密码的核心所在。作者用天才的奇思妙想,从神话、寓言、电影入手,譬如《不听话的意义——从教育的角度解说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的神话》《一场青春的宿命中》《如果兔子并未中途睡觉》《电影中的教育元素》等,对教育学上的一些难题,作出“我”的阐释,并且探求这些难题背后人类集体无意识,给我们提供很多视角和眼光。而这个“天窗”的打开,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别一种风景和另一个世界,也势必会给人精神震撼的快感和知识重构的信心。

  第二部分是作者在先验理论支撑下的课堂实践,这些课堂因为有理论的支撑,愈加根深叶茂,而先验理论到这里也找到注脚,愈显血肉丰满。

  第三部分是一个人的教育史,换言之,就是作者的人生阅历和心灵历程。这三部分从理论到实践,从实践到教育者个案的形成。看似松散,却浑然天成,别具匠心。

  米兰·昆德拉曾经说过,诗人的写作是为了推翻那座遮蔽真正存在的事物的屏障,诗人必须超越那些已经陈旧的真理,必须拒绝为人们提供浅显的真理,必须去寻求那些一直存在而不为人知晓的真理。在这一点上,作者是当之无愧的,在教育界不断热炒西方的教育理论,津津乐道于建构解构的时候,作者却从另一条边缘小路,走出一道异样的风景。

  这条路,除了刚才所说的通过边缘学科对教育的阐释,还有一个就是脱离教育的体制,以一个教育边缘人的视角,远距离观察。要知道,无论什么时候,思想都是一种通向“未知之地”的旅行,因此,这也是一种对现实的“离开”。惟有离开,才能具有一种视野,才能对现实重新审视;惟有离开,才能具有“回家”的可能;惟有思考未知的真理,才是回归现实之家的方式。

  在一种大智慧和大视野里,可能存在另外的真理,一种不可能通过经验模式而获得的真理,只能通过不同寻常的目光才能看到。很让人振奋的是作者同时具备了这两个条件,先是从教育体制下挣脱出来,然后,投身《教师之友》做编辑,这种角色的互换,一定对先前的教育经验有深刻认知,这种认知,是建立在局外人冷静审视下的认知,而沉浸在庐山之中的人,是很难知觉出全貌的。

  作者走向教育的边缘,从现有的教育规划和教育话语中勇敢地挣脱,需要的不仅是勇气,更重要的是智慧。是想要在现有的教育垄断之外,寻找新的教育元素,鲜活的生动的教育第一手材料。作者在童书中寻找,在电影中寻找。这两个点非同小可,一个是寻找教育本源,寻找遗失的朴拙,一个是寻找教育艺术,提炼浓缩的智慧。

  作者甚至直言不讳的说,要在这本书里有意识的淡化爱心,因为爱心的强化,已经让很多人错误的以为——只要有了爱心,就能解决一切教育问题。现在的教育,不是缺少爱心,而是缺少一种宽广的大视野,缺少多元复合的独到认知。

  鉴于此,一味强化爱心教育,感情骚扰,很有可能让学生喧嚣于文本的表层,无法冷静客观的深入内核,无法借助文本,和作者来个真正的平等对视。课堂在获得温度的同时,如果没有深度,学生是要高烧不止的。一句话,不是不要爱心,但首先需要的是爱的智慧。

  一

  在小序《内心的神殿》里,作者系统的阐释了他的心灵观和教育观。

  从洛克的白板说入手,良好的教育就是在心灵的白板上刻上有价值和有意义的话语。但洛克错了,弗洛伊德和荣格从心理学的角度,否定了洛克的白板说。

  每个人从出生的时候起,便带着本能、欲望和情结。加德纳更是告诉我们,人是带着丰富的差异性来到这个世界的。而杜威和皮亚杰从教育哲学的角度,揭示教育并非是一个刻写的过程,而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。回到中国,作者列举了儒家法家道家等人对人性善恶的阐发,实质仍然指向教育的要义。

  作者借助神话来阐释人性的元素,并将他们视为人性的种子,这些种子存在神殿的哪一块土地,以什么样的方式排列,他们终究要开出什么样艳丽的花?神似乎并没有善恶之分,他们没有恒久的信仰与信用。神话告诉我们——人的心灵本来就是这样丰富、矛盾、多变而又暗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必然。

  其实在每个人的内心,也供奉着自己的神,每个人都将自己的一生献给神灵,或者壮阔,或者悲凉。人从混沌中走来,在安全感和意义感的基础上产生道德。人都要努力寻找自己在神殿里的秩序。人成长的过程就是与心灵之神对话的过程,作出选择,承担后果 ……这种用神化解释心灵的驱动,虽说是一家之言,但明显具有启蒙价值。

  在《不听话的意义——从教育的角度解说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的神话》中,作者站在教育学的角度,完全颠覆了这个神话的意义,而且颠覆得有理有据。亚当和夏娃不听上帝的话,偷食禁果,在蛇——也就是内心的欲望勾引下。他们终于不听话了。于是,他们受到惩罚,可是,我们只是觉得一个“不听话”的孩子的头痛,从来,有没有想过一个一辈子都听话的孩子有多么可怕!

  两个人类的先驱,终于,走出了听话的桎梏,勇敢地对上帝说——不!其实,这并仅是在犯错,更是在成长,也就是在为成长付出代价!为了心灵丰厚,为了人类的很多思想自由,亚当们必须要失去很多。被上帝逐出伊甸园,这是人类的宿命。

  如果说,这个解读让我惊喜的话,那么,后一个解读则让我惊异。作者剥去上帝的凶狠的外衣,让他成为一个老谋深算的父亲,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!上帝知道儿子终究会犯错,他于是推迟他犯错的时间,设置犯错的各种诱惑,让他最终走出这一步,获得智慧果,而这,正是父亲的真正意愿!这个父亲的教育学意义在于——真正的教育不是说教,我们应该允许孩子在勇敢地犯成长的过错,甚至设计这个过错,让这个过错具有最丰富的教育意义!

  作者对童话的理解,意味深长。他认为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童话,它象征一生的希望,一个需要用全部生命来解答的“情结”。《天虫》无疑就是干国祥先生的“情结”。我觉得这个童话,应该是作者写得最动情的文章。因为我透过它,看到作者层层冷静包裹后,最孤单落寞的心。《天虫》还是寓言,是作者一生的寓言,现在已经局部兑现,将来还要无限延展,延展到更广阔的天空和生命里来!

  一个12岁的男孩,原本就是忧郁的孩子,又被同性群体排斥在外,所有的男孩,都得到了朋友赠送的蚕种,养上了蚕,只有他除外。在这里,养蚕不仅仅是一种娱乐,更是一种认同,甚至以此来吸引不相往来的异性关注。

  但只有他没有蚕。他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,孤独地走在无聊中。也许是上帝的眷顾,他竟然发现了,一片小小的树叶上也有蚕种,于是把他小心的摘下来,他也养上了蚕。每天听着春蚕咀嚼桑叶,也听着自己精神生命的成长。

  终于蚕宝宝出来了,男孩突然发现别人的都是雪白的蚕宝宝,而自己的“蚕”竟然有着鲜艳的颜色,女生都惊叫起来,因为他养了一条毛毛虫,她们都让他把它扔掉,可是,面对自己养了很多天的毛毛虫,他还是固执地养着它,于是,他更加孤独了……

  别的男孩的蚕都出来了,慵懒的苍白的悠闲……当他打开纸盒的时候,一个穿着不可思议美妙衣服的虫子,在凝神留恋了很久以后,慢慢张开巨大的翅膀,飞向湛蓝的天空。

  那一刻,在女孩的惊呼和男孩的沉默中,“我”无声地流下了眼泪……

  在这个童话中,预示着很多,有作者成长的影子,还有作者的个性,自然也有作者的梦想。每个人内心中都渴望自己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,渴望从灰姑娘变成公主,这是人类共有的梦想情节,作者也不例外。只是在这样的梦想里要徜徉多少冷眼和鄙薄,又需要承受者具有多少自信和动力作支撑。

  我不断感动于作者在这篇文章中的寄托!它让我想起了贾平凹出道之前的《丑石》,可以说,《丑石》也是贾平凹写给自己的童话,那么一块一无是处的丑石,牛似的模样,不能砌墙,不能捶衣,不能垫脚,甚至想弄走、想扔掉也不得——真的再也没有比它更丑的了。这是社会给贾平凹的评价,可是,它就那么固执的寂寞的等待——直到天文学家的来临。一块来自神秘莫测的天空的陨石,自然不能为世人理解,于是,他的寂寞就成了一种光彩,一种亮度。丑到极点就是美到极点!

  于是我又想到柳宗元,我一直怀疑,贾平凹《丑石》写作的蓝本就是柳宗元的《愚溪诗序》,柳宗元以愚触罪,贬谪潇水之上。买小溪。为其命名为愚溪、愚丘、愚泉、愚沟、愚池、愚堂、愚亭、愚岛。何为愚也?因为在世人的眼里——愚溪不可以灌溉;不可以行大舟;不能够兴云雨;不能够利世人……

  然而,正因为愚溪的不同寻常,自然不可以做世俗之用。柳宗元愤然自述:溪虽莫利于世,而善鉴万类,清莹透澈,锵鸣金石,能使愚者喜笑眷慕,乐而不能去也。予虽不合于俗,亦颇以文墨自慰,漱涤万物,牢笼百态,而无所避之。

  终于,我看到作为丑石的贾平凹,终于发出钻石般的光彩;作为愚溪的柳宗元,也终究荡涤起唐波汉水,那么,作为毛毛虫的作者,又将飞舞出什么样的教育视界?

  二

  在第二部分《海拔五千——探索面向未来的课堂》中,作者从“对话生成”和“文本解读”两个维度对课堂教学进行探索。这是作者对未来课堂的建构,也是作者在实践中探索的结果。

  特别是“只读和可写”的提出,价值更是不容忽视。以往的教学只是揣摩领会文本的既定意义,那么,能不能在文本阅读中生成建构自己的意义呢?回答当然是肯定的,每个阅读者都可以通过文本阅读,生成当下的、自己的意义,都可以在自己元认知的基础上建构起新的意义。但这并非是文本的多重意义,只是“可写”的阅读观给个体所带来的必然结果。

  为了更好的“可写”,作者引入互文性文本这个概念,通过同题、异质的互文材料,给文本烘托深广的背景,为学生提供可咀嚼、可补充、可想象、可对话的空间,为不同学生个性化的建构提供动力支持。最终,让学生建构起他们自己的言语和精神(个体阅读的意义)。结合个体“可写”的结论,作者又提出一个“临时性共识”,以完成生本对话到师生对话、生生对话的形成,最终,在智力挑战下,达到情智落差,和个体言语——精神的建构。

  《斑羚飞渡》和《丑小鸭》就是这种思想支撑下的探索课堂。前者促重“文本解读”,后者强调对话生成。在《斑羚飞渡》中,教者大胆“可写”了“敬畏生命”这个哲学命题,最终,在大量互文性文本的引入下,达成了“临时性的共识”,之所以说是“临时性的共识”,就是一直到课堂结尾,整个课堂都是开放性的,每个个体都可以“写入”自己的见解,教师并没有给学生留下任何共识的答案,每个个体都在“敬畏生命”这个哲学命题上,达成了自己的“存在”(个体的独特认知,并在这种新认知的基础上更好的生活)。

  在《丑小鸭》中,由于没有很强的预设,所以,鲜活的对话生成特别明显,学生很好建构起自己的语言和思想。这就产生一个新的问题,强调文本解读的深度,课堂控制力势必要加强,而这往往影响课堂对话的生成;而强调对话生成,在某种程度上,却又常常以牺牲深度为代价。而把握好这两者之间的“度”,或许正是很多朋友所关注的深度语文“度”的一个诠释。

  三

  在《一个人的教育史》中,作者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,它的价值在于我们可以借此看到一个教育探索者成功的个案。这一个案是完整的、清晰的、可读的。在这个个案中,作者反复提到几个关键词:宗教、阅读、种子、岁月、孤独。

 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,我宁愿把这里的宗教看成是本义,干干在宗教里的确获取很多,比如一种执著,一种虔诚,一种孤寂无闻的献身。当然,最重要的是作者把这种宗教情怀移植到教育上来,并且获得一种长久的敬畏教育的心境。

  在《再见,梦里春晖》里,作者站在经亨颐和他女儿的埋骨之所,只默默燃一柱心香,对自己说:能够做到少者怀之,就是寂寞一生,也就值了。这种对教育大师的虔敬,对教育的心清如水,可能正是作者大有斩获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
  关于阅读,作者自己说,他的读书并不多,甚至非常驳杂;但由于视野广阔,能够最大限度的融会贯通,狂沙吹尽,为我所用。特别是作者的阅读长期是一种批判性阅读,所以,养成了与任何作者展开血肉厮杀的习惯。

  这种阅读习惯,虽然有时候浏览的只是一二,但经典作者的天才思维,总能让作者在矛盾重重中,发现灵魂的光芒,虽然只是一线,却撕裂了整个存在的黑暗,然后石破天惊地获得灵感,而这种灵感又很快会在实践中运用,并且在第一时间获得反馈。做一个行走的佐藤学,或许是作者一个永恒的梦想。

  “种子和岁月”是作者经常提到的词,这两个词出现的频率几乎等同于作者提到“某某史”。其实这两者之间关系密切,在作者的眼里,教育无非是撒下一颗种子,然后,等待岁月的检拾。

  孟子就曾经说过:“其进锐者其退速。”对个体而言,任何一个受教育过程,它的价值和功用,它对心灵发育的开天辟地,完全可以用“史”来标志。因此,教育绝对不能短视,猴急猴急,急功近利,而要耐心的守侯:等待种子发芽、鹅黄、吐绿、经历风雨霜雪……然后,或辉煌,或暗淡!

  还有,就是弥漫在书中的孤独,我觉得这种孤独不是一种不解,而是一种姿态,一直学问的境界。在“享受孤独”的同时,在红酒和咖啡里,有谁能够像作者一样,品味出寂寞里散发的灵气呢!于是,我们看到,这本书与其他的书大不相同之处,就在于书中是根、是觉、是慧,是苦吟出来的,是从血管里流出来的,是黑夜的绵延和漫长的思索。

  当我完成这篇文章,突然想起作者上的《和氏献璧》,结尾的时候,作者别出心裁的作了一首《璞之歌》,我知道这不仅是作者写给自己的寓言,同时,更是播给学生的一个种子,于是拿来作为结束:

  我是一块神奇的石头

  无论有多少人认为我只不过是一块石头

 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

  我坚信在我的内心深处

  埋藏着独一无二的美玉

  我相信这一点

  就像我还相信

  我一定会用一生的时间

  来雕琢这块神奇的石头

  让它在每一个时刻

  都发出生命的光辉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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