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河你向何处流——追问尘埃里的青春

  (1)

  我没有告诉李小白,我看见了格子。

  五月的阳光像情人,闻起来回香,吃起来甜。凤冠广场旁的桥头,高高的新杨下,是一大片黄色、粉色和紫色的花。我先看见白蓝相间的格子裙,才看见了格子。她站在一群小学生中间,试图挤过车流,到桥的这边来。

  我没有走过去。纵然相识又如何相认?毕竟桥的两边隔着十五年,那时光想有多宽就有多宽,要有多远就有多远。没有谁能在时光上架一座南河桥,让我们清晨从彼岸来,黄昏,又提着一样的行包,从容的回到彼岸去。

  十五年前,格子问:“小白,你能回来吗?”

  “回不去了。”

  “真的吗?”

  ……

  “格子,你能告诉我,南河的每滴水都流到海里去了吗?”

  “好,小白,我走了。”格子转身就走。说这话的时候,格子正站在客厅的窗边,只一步就从五层高的窗口走了出去。

  (2)

  除了蛙鸣和南河潺潺的水声,李小白没有听见格子坠落的声音。十五年前,南河坝还是一片处女地。李小白单位的房子孤零零的矗立在南河边,四周一片农田。格子落下去,正好摔在农田的麦秆堆上。这绝对不是格子想要的场景,但是她无法重来一次了,因为她还是摔折了一条腿。

  李小白和张星星的婚礼如期举行。那时候,格子还躺在医院里。婚车刚刚驶出李小白单位的大门,就传来哐的一声巨响,婚车的挡风玻璃被一块砖头砸中,大半变成了蜘蛛网。车嘎的一下刹住,格子的闺蜜玉米和麦子,公安分局的两位警花站在车头,正笑得花枝乱颤。麦子脱下一只高跟鞋,挂在奔驰500硕大的三叉标志上,和玉米勾肩搭背,扭着蜂腰,摆着肥臀,扬长而去。

  李小白一直没有出声,直到她们消失在街角,才把手从我的肩上拿开。他把西装一扔,抄起砖头,继续完成玉米和麦子的杰作。后来哥几个买车的时候,清一色的德国造,就是因为李小白的砸车事件。张伟烧包,一口气从X1买到X6,带着一帮小兄弟,X1打头,X6压阵,在广元城里晃来晃去。哥几个就叫张伟的电梯公司牛X公司。

  李小白奋力砸了很多下,那玻璃已经裂成米粒大的小块了,仍然连在一起,连碎末都没有掉,最后是一整块别别扭扭地从车窗上脱落下来。车队继续出发,麦子那只粉红色的高跟鞋,李小白坚持不让扔掉,就挂在车标上摇摆。张星星被抱进婚车的时候说:“小白,婚车很有创意,我喜欢。”

  婚礼来了很多人,坐了上百桌。那时候,我们刚毕业,认识的人不多。来宾主要是张星星家的客人。星星的爸爸是部长,彼时,广元的部长在我们的眼里,比南山还要高。冉坤和罗皓负责收彩礼,开始准备的包装袋不够,张伟又跑去买。最后,彩礼装了整整十袋,冉坤和罗皓从没见过那么多钱,傻乎乎地坐在钱袋上,喜酒都不敢去喝了。十多年后,冉坤和罗皓成了广元身家过亿的房产和广告商,也许和那次数钱的经历有关。

  那天,星星很美,像一株刚刚开了的茉莉。小白笑得很开心,很单纯。

  去年,张伟开着X6,罗皓开着GL500和我去了趟丽江和泸沽湖。小白没有去,因为他已经是正处级干部了,每天都很忙。在泸沽湖的船上,我们看见湖面上开着一朵接一朵的白色五瓣花。阳光下,花茎很长很长,一直飘向湖心。摩梭人说那是杨花,因为开在水上又叫水性杨花。看见那花,我突然想起小白在婚礼上的笑容,那绝对是从湖的心底开出来的花,干净清爽,没有一丝愧疚的杂质。我想小白是真的感到了幸福。

  幸福是过程,不是结果。李小白是不是这么想的,我从没有问过。我们的教父,大胡子老马说,变是永恒的,不变是相对的。这是真理,真理没有对错,没有崇高和卑贱。在有人群的地方,每天都有背叛。忠诚不全是金子,有时候是狗屁。坚守往往显得很可笑、很愚蠢,说不定就成了悲剧的罪魁祸首。城那么大,攻城的人那么多,你一个人守得住吗?

  只是那以后,从16岁就跟小白好,好了6年的格子就从广元消失了,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南河里,不知流经何处,去向哪里,再也找不见。

  我结婚的时候,收到从若羌,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小镇上寄来的百布枕。用数百块各种颜色的碎布缝成的枕套,枕芯是干了的天山雪莲花。百布枕在广元代表的是吉祥如意。我猜那可能是格子寄来的,因为格子会女红,那密密的针线我曾在小白的背心上见过。又过了些年,玉米收到从斯威士兰,一个很小的非洲酋长国,寄来的一小包树叶。据说,在那个酋长国,国王想娶谁就娶谁。玉米猜可能是格子寄来的,因为这种树叶可以治疗一种罕见的皮肤病,玉米有点很轻微的这个病,很少有人知道。前年,罗皓到香格里拉去,在一家酒吧里发现那个主唱女孩很像格子,唱的那首歌曲也像是那些年格子在成都酒吧里最爱唱的《别问》。但是,那个女孩对罗皓说:“先生,你认错人了。”

  (3)

  格子在成都的酒吧里唱歌的时候,我、李小白、冉坤、罗皓、张伟都在成都一所二流大学里读书。那所大学在沙河堡,以美女质量高、数量多、价位低而享誉成都。李小白本不应该和我们一起在这所二流大学里沦落,以他当时在苍中校的成绩,可能会考到四川的冠军,上清华物理系绰绰有余。高考数学那堂,考卷刚刚发下来,李小白突然晕倒了,长期饥饿使李小白的血糖很低。担架上,李小白迷迷糊糊地叫“包子、包子、肉包子。”接下来的那堂考试,他也只坚持考了一半。面对这样的情况,李小白很平静。但有两个人哭了。一个是李小白的班主任,据师母讲,当天晚上,班主任就像死了亲儿子,哭得像头老狗。“三十年啊,三十年,才出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!”班主任口吐白沫,反复念叨这一句。另一个,你肯定猜到了,对,是格子。格子是等到李小白拿到通知书才哭的,擦干眼泪后,对李小白说“小白,没关系,以后,你还可以考清华的研究生。我供你读书。”格子当着李小白的面,把自己四川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撕成碎末,扬手丢在了窗外。

  李小白是个孤儿,他没有见过母亲,父亲在他5岁那年撒手尘寰。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村里谁家的饭都可以吃,但谁家的饭都难吃饱。在怜悯和白眼下吃饭,你有种试试!李小白上学也是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因为他首先要想办法混饱肚子。但他是个神童,过目成诵,从小学到初中,每次全县的统考,李小白都遥遥领先全县的第二名。李小白三个字在苍溪县的每个校园里都如雷贯耳。所以,李小白读高中的时候,苍中校破例没有收他的学费,书本费也免了。但是,李小白的肚子还是没有固定的饲料。他有个舅舅,好像一学期来看他一次,每次给他背点米和红薯来。

  格子个儿不算高,她美在眼睛和皮肤。不知你去没去过西藏的圣湖纳木错,见没见过那片没有半点杂质的湖水,那片湖水最像格子的眼睛。她的皮肤呢,就像被层层花瓣包裹的蕊,嫩嫩的水汁下一秒就会流出来,总想让你生出獠牙来,扑上去啃上两口。阅人无数的罗皓曾经感慨,如果跟格子比,我用过的“货”都他妈要扔垃圾桶里去。

  高一的下学期,李小白开始频繁的在校报和《中学生》杂志上发表文章。“给我一滴奶汁,你就是天堂/给我一粒麦子,你就是天堂/饱蘸泪水唤我一声儿子,你就是天堂/……/天堂,与大地一样,自然生长/一定不能,四季如同一个早晨,鸟语花香/唯一不同的是,天空中有天使在飞翔/你瑟瑟发抖的时候,她落在你的肩上……”这是李小白的《天堂》,班主任在班里声情并茂的朗诵这首诗的时候,格子眼泪横流。她喜欢上李小白,应该就是这个时候。

  格子是县城的女孩,但家境很一般。她还有个哥哥和姐姐,妈妈无业,父亲在邮电局上班,勉强能供他们兄妹吃饱饭,读上书。格子把自己的饭票给李小白分一半,把哥哥的球鞋偷给李小白穿。她在全县歌手大赛上获得了第一名,奖品是一件纯毛的毛毯,她换成牙膏、毛巾、内裤、运动衫,全给了李小白。她攒了一学期的钱,给李小白买了一件毛背心,又攒了一学期的钱,给李小白买了一套《牛津词典》。

  李小白对着镜子,用刀子在左胸上刻上了格子两个字。他对格子说“格子,我是你的奴隶。”

  格子弃学,在家里引发了一场战争。她被饿了两天饭,锁在家里7天。第7天,她用菜刀在手背上切了一条口子,在被姐姐送往医院的路上逃走,提前来到了成都。

  (4)

  罗皓是从广中考到川X大的,看到宿舍门上的名单,大呼:“神啊,李小白、杜小甫(鄙人的大名),我梦回唐朝了吗?”我们的大学生活始于并将充满这样的疑惑和惊叹。这一天,“X大八俊”在“聊斋”聚齐了。“ X大八俊”,是二年级的时候,张伟的女朋友来我们宿舍做客后给我们的封号。当时,为了表示惊奇,她杏眼圆睁,柳眉倒竖,“伟哥,你跟大物理学家、杜工部、吉他王子、风火邪神住一起啊?我看就你差一点,不然,你们宿舍可称得上X大八俊呢。”当年,赫赫有名的“X大八俊”就此流传开来。聊斋呢,是和冉坤谈了一学期的女朋友,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和冉坤在学校的小树林里缠绵了一阵后,毫无预兆对他说,“我还是喜欢你们宿舍的罗皓。”冉坤像一条正在发情的狗被拦腰一棒,垂头丧气地感叹“这大学生活就他妈一部聊斋!”于是我们就叫自己宿舍为聊斋。

  和所有二流的大学生活一样,喝酒、抽烟、打牌、集社、翘课,空虚、无序、焦灼、迷茫。好些事,就像过眼烟云,很快就散了就忘了。有两件事一直贯穿了我们的大学生活,一件是恋爱,恋爱、失恋、再恋爱、再失恋,罗皓、冉坤、张伟几个兄弟总在恋爱的路上,总在得与失的轮回中。另一件事就是打篮球,我打组织,李小白打小前锋,冉坤打中锋。先是争夺年级冠军,后来是争夺系冠军,再后来是争夺校冠军。我的反手击地传球和销魂步,李小白的漂移三分球,豆芽(冉坤的外号,因其又高又瘦而得)的背身单打和后仰半截篮,都是当年川X大球场上的杀器,引来多少女生的尖叫和男生的愤恨!一到半场休息,总有一片细嫩的手臂、淡香的手帕(那时还用手帕的)和毛巾晃在我们的眼前。可惜,当初的豆芽,经过多年酒池肉林的侵蚀,现在活脱脱一条细长的干豇豆,中间长了个大豆子,再无半点昔年玉树临风的风采了。

  李小白的大学生活和我们不一样,他很少参加我们除打球以外的活动,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成为铁哥们。他穿着总是干净整齐,像个有教养的富二代,他有四五件衬衫、两三套西服、一件深蓝和一件浅灰的羽绒服,不是大牌也绝不是地摊货。当然这些都是格子买的。他走过校园的神情不像是在一所国内的二流大学,仿佛他就读的是牛津或者剑桥,他正从康河畔穿过夕阳下的金柳。除了打球和格子约会,他总奔忙在课堂和实验室。他的目标很明确,考研到清华的物理专业,然后到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或者麻省理工大学去读书,斯坦福也还可以。那时候,我们都对他羡慕嫉妒恨,羡慕他有一个天才的脑袋、美好的未来,和一个深爱他的女友,恨自己为什么就不是李小白呢?

  (5)

  格子先是在一个小酒吧里做驻唱歌手,不到半年,很多泡吧的人都知道了格子,知道这个冷艳的歌手有一副天后的嗓子。这个酒吧很快就火了。于是,丝竹、暗香、DACIRO、M98、猫眼、紫水晶等酒吧都来请格子,格子每天像一只夜鸟在川大、府南河、草堂等酒吧集中的地方飞来飞去。每个酒吧里,她只唱两到三首歌,每首歌可以挣到50块钱,要知道,那时候猪肉才卖3块5角钱一斤,食堂里的肉菜卖到6角。后来涨到一块钱时,罗皓就组织一帮人到校长那里去请愿,T恤上用红漆写着“我是肥猪,川X大宰了我吧!”“我吃的是猪肉,长的是人心!”

  格子成了富姐,花1万多元买了部手机,给李小白买了台2000多的汉字传呼机。她每天都给李小白发短信,告诉他她在做什么,或者提醒李小白要做什么。偶尔,会呼李小白在深夜去某个酒吧接她。每周五的4、5点钟,格子都会来我们宿舍看李小白,每次都会提两个塑料袋,一个袋子是给李小白的,另一个袋子里装满了卤的牛肉、猪蹄、猪头肉、豆腐干等等。周五成了我们宿舍的节日,到了四五点钟,大家哪儿都不去,满怀希望地等待。格子一来,倒水的倒水,拿凳子的拿凳子,有人会不停的傻笑,有人会主动接过格子右手上的袋子,摊开在桌子上。风卷残云,10分钟不到,桌子上就只有一个瘪瘪的袋子摊在那里了,一点肉渣都难找到。兄弟们擦擦油嘴,嘻嘻哈哈给格子打个招呼,默契地晃出门去。直到估摸着格子到酒吧开工了,才会有人回来。

  格子的声音很宽、很远、很干净,怎么说呢?打个比方,万籁俱寂的夜晚,一丝风和一丝声音都没有,你站在群山之巅,久久仰望那澄澈无比的天空中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。突然,那月亮里有一股清泉哗的一声涌出,飞流直下几万里,向你扑面奔来,水雾弥漫,天籁袅袅,那是她的歌声响起了。我常常拿李娜、韩红、降央卓玛、王菲的歌声同格子的歌声相比,看谁最接近她。她的声音是那样与众不同,我一直以为是天上遗落在人间的绝响。其实,我心里一直为格子惋惜,如果她不遇见李小白,不弃学,她的歌声会飘得很远很远,能成为这个星球上最美的声音。可惜,她最终只做了酒吧里的歌手,她的歌声谢幕得太早了。

  到了大三,时间开始提速,越来越快,仿佛一夜醒来,毕业季就到了。那时候,国家开始不包分配了,大家流浪狗一样到处乱窜,急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根骨头。只有李小白气定神闲,因为他已经被清华大学研究生院点招了,他最喜欢的导师、那个大师级的物理学家甚至给他写了封信,要求他暑假就到北京去见他。

  (6)

  变故发生在六月。那天,是格子的生日。李小白说要给格子一个惊喜。后来,我从不给谁惊喜,因为惊喜说不定就变成了惊吓。李小白买了鲜花,戒指,还买了8个面具,要我们到时戴上,晚上到格子唱歌的酒吧里去。他要在我们的见证下向格子求婚。

  那天,格子在府南河边的歌谷唱歌。我们去的时候,大概9点吧,正是泡吧人最多的时候。我们找了一个昏暗的角落,带上面具坐下来,等待格子登场,等待童话上演。格子先唱了一首李小白作词,她自己写曲的《花期》,“在那遥远的夜晚/微风吹落了花蕾/露珠藏着星光的眼泪/我们悄悄打开了那本书,你说16岁的我最美/你手指梳过我长发的模样,让我无比沉醉……假如你来世上一朝/只为让我燃烧一次/光芒四射的火焰中,有谁听见心的破碎/我愿为你百年孤独,却不愿谁是谁一生的伤痛/爱从来都是花期来时的梦……”酒吧里没有呼吸,只有歌声如微风细雨掠过溪流、草地和无名花甸。歌声一停,立刻想起尖叫声、擂桌子的声音、瓶子相碰的声音。格子又唱了一首。余音袅袅的时候,李小白站起来,按照彩排,他该登场了。但是他没有迈动步,因为,我们都看见另一个年轻人捧着更大一抱玫瑰花,已经窜到了格子身边。他单膝跪地,把花举过了头顶。邻座的几个青年男女,站起来,一起跺着脚,噢噢噢地怪叫。格子伸手接过了花,年轻人站起来,搂着格子的脖子,亲了亲格子的脸,聚光灯下,他的另一只手举着一沓钱,在空中摇了摇,然后直接塞进了格子的双乳之间,那只手顺势在那里停留下来。格子没有拒绝,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。李小白像狼一样嚎叫一声,我们8个带着面具齐刷刷飞了出去。椅子、杯子、烟缸、花瓶在空中暴雨一样砸下来。

  那场混战持续了十多分钟,直到警察赶到,鸣枪示警,李小白仍然骑在那小子身上。罗皓住进了医院,因为他断了两根肋骨,其余的无一例外破衣烂裤,体无完肤。我们在派出所蹲了一夜,第二天学校保卫处来把我们领出去。斗殴的对方却没有一个人到派出所来,一个老民警训李小白,“胆大包天,啊!副省长的儿子你们也敢打,啊!”在学校保卫处,罗皓把带头责任揽了下来,为了保住李小白,我们都说他只是旁观者。学校的处理很快就下来了,罗皓、冉坤被开除,李小白和我们都被记了大过。

  李小白的清华梦破碎了。因为学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,把我们“流氓寻衅滋事”的处分寄给了李小白的导师,导师给李小白来了一封信,说,“我不愿被学界嘲笑,更不愿学术的圣洁被玷污。”

  格子来我们的宿舍,我们用轻鄙的目光把她定在宿舍中间。李小白的肿脸上没有表情,他当着大家的面,撕开上衣,用小刀子在胸口格子的名字上,横着划了三刀,然后对着格子一字一顿的说:“你脏了,请走开!”宿舍里死一样沉寂,格子的泪水在5分钟后呼啸而来,淹没了她自己。但是,没有任何一个人伸手捞她一把。尽管,我们曾经每周都吃着她买来的卤肉。

  (7)

  7月底,广元市政府办公室来学校选文秘,负责的是张部长,张星星的父亲。有好心的老师推荐了李小白和我。李小白对这次机会很重视,精心准备了简历和作品集。我放弃了面试,因为名额只有一个,李小白比我更需要。面试之后,张部长很满意,但一调阅档案,那张处分决定又让张部长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  学生工作处的处长和李小白一起送别张部长,张部长僵着脸。到了车前,李小白上前一步,弯腰拉开了车门,然后等张部长坐进去后,又轻轻地推上车门。张部长摇下车窗,挥挥手,露出了笑脸。也许是这个无师自通的动作,救了李小白,广元市很快来了接收函。

  李小白遇见张星星是在张部长家里。李小白到政府不久就成了公认的大笔杆子。那天,李小白送材料去张部长家里,看见了莲藕一样安静地微笑着的高挑女孩。老实说,张星星一点不逊于格子。对不起,我不该提格子,新人面前不该提旧人。她是那种安静纯净的大美,任何乖张、浮华、矫饰都会胆怯退避。张部长说:“星星,你的论文不是没过关嘛,叫小白给你改改?”对于李小白来说,这就是小菜一碟。不到一周,李小白就改完了论文。李小白其实很帅,尤其是他的眼睛大而深邃,流光一转,可以杀人,何况张星星的论文很快就在她们学校的校报上发表了。张星星哪能抵挡得住这样的才貌魅惑,很快,小姑娘就主动给李小白写来了第一封情书。

  1998年,秋风渐起,一点点吹黄树叶,让人心醉的枯荣一片一片地从南山顶浸染下来,等到菊花开残,南河两岸的柳树撒下一层层金子的时候,李小白和张星星结婚了。他们结婚的那一年,描述一段青年男女短暂爱情的《泰坦尼克号》夺得了11项奥斯卡金像奖;那一年,克林顿因为和莱温斯基的性丑闻遭到弹劾;那一年,中国长江及淮河发生大洪水,死亡4000多人;那一年,伊拉克战争爆发;那一年,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。与这些大事相比,凡夫俗子的悲欢离合,不管怎样开花,怎样落幕,怎样曲折宛转,缠绵悱恻,终将落满时光的尘埃,慢慢斑驳,慢慢淡去。有谁会在意,一段爱情刚刚死去,墓旁的新土上又开出花来。

  (8)

  大学毕业,同学远远近近,散的散了,忘的忘了,往日时光终不再来,只有我、冉坤、罗皓、李小白依然经常扎堆。君子重义,小人重利,朋友之间,只要把握好了距离,可以一辈子。尽管这些年,李小白一路高歌,做了外市一个县的县委书记,但是罗皓、冉坤,从不到李小白的地盘上去做生意,也从不在税收上找我的麻烦。按照罗皓的话说:“有事我们找市长得了,你这个小局长做得也辛苦。”不说市长,冉坤、罗皓经常跟副市长们钻到一块儿品茶喝酒,这倒是真的。

  有一次,冉坤很认真地跟我说:“小甫,要不我去活动活动,给你挪挪?”我摇了摇头:“算了,让我有点尊严吧。我现在喜欢跟奸商较量,斗智斗勇,颇有成就感。”张浩、冉坤与政府打交道,免不了磕磕碰碰,通常会约上李小白和我,给他们出出主意。李小白从官员的心理入手分析症结,张浩、冉坤很快意会,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。

  我经常帮助冉坤和张浩审审创意文案,他们也从没有说过谢字。有一年,冉坤在城乡结合部开发了一个楼盘,因为地势狭窄,周边环境乱七糟八,尽管价格很低,但是仍然卖不动,销售了半年,房子卖了不到三成。冉坤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几十根。别看广元那些房产大亨身家动辄过亿,但真要有一个楼盘栽了,资金链马上就断,一夜就会从云端跌到尘埃里。我陪冉坤去楼盘转了一下午,说:“你这个楼盘主要销售给周边的失地农民,农民有土地情结的。紧挨你楼盘后面不是一大片坡地嘛,你找村委会租下来,坡地很便宜,租他3、50年,然后整理成菜地,每套房子搭一小块,编上号,种上菜,然后做做广告,‘买故土家园,送绿色菜园’,‘买安心房,吃放心菜’,你试试。”等那几十亩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菜园喜煞人的时候,冉坤在房价上加了100元一平米,不到一个月,房子销售一空。半年后,冉坤悄悄地把我家乡的通村路给拓宽铺上了混凝土。

  (9)

  毕业之后,李小白再也没有提起过格子。前不久,他提了4瓶15年前的茅台,召集聚会。我们边喝边聊。平常冉坤、罗皓摆得多,我和李小白主要听。那晚大概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,李小白很伤感,破例成了主讲。我们都以为他要说起格子,是时候说说了,毕竟时光已经溜走了15年,经过漫长岁月的消解,还有什么样的往事痛到不能碰触!还有什么样的对错可以拷问良心!他和格子真的就再也没有彼此联系过?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真的可以轻轻抹去?是否爱到无微不至,无以回报的时候,唯有借口逃离?还是最纯的最容易脏,最美的最容易碎?

  但是,他自始至终没有提到格子。“兄弟们,都说中国最有权的是县委书记,但我知道我是一个没根的县委书记。你们知道,小时候我家里很穷,初三那年冬天,雪下得好大,积雪到了小腿上。我只有两件单衣,一条单裤,没有鞋子。每天一大早光着脚往学校里赶,脚上长满老茧,后跟上长满裂了口子的疙瘩,一动就往外漏血。为了不让碎石子砢脚,我尽量选路边有草的地方走。贫穷是种病,即使好了,也会留下伤疤,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。比如自恋、自卑却又极端自尊,看不起却又羡慕、追求权势。

  “从政后,我一直小心翼翼,不敢收错钱,不敢上错床,不敢得罪错人。能当上县委书记,是搭了一个公子哥的顺风车。公子哥是前任交通厅长的儿子,水平如何就不说了,据说高中都没混毕业,签批文件的字谁也不认识,需要秘书把批示给相关部门的领导读一遍。就是这样一个人,从省上的一个小科员下来直接做了南县的常务副县长。你们知道,我是南县的县长,正处已经做了6年,书记走了大半年,工作一直是我在主持。去年干部调整时,下来工作不到两年的公子哥越过我,一下就做了南县的书记。可能组织上也觉得不好意思吧,这些年,我工作很努力,吃了很多苦,做了很多实事,老百姓中口碑还不错,于是就调我到北县做了县委书记。你们知道南县是一大县、富县,北县又小又穷。我一个农民子弟,不是官二代,也不是富二代,摧眉折腰的事做得又不自然,累啊!”

  那晚,李小白的确喝高了,上洗手间的时候,把腰带头当做雀雀,掏出来就对着尿槽嘶嘶地扫射,结果尿了一裤子。

  送李小白回去的时候,已经很晚了。车子像一只精灵,沿着滨河路静静地向夜梦深处滑翔。城市依偎着南山沉沉睡去,南河咕咕流淌,轻轻呓语,凤凰楼上燃着一盏守夜的灯,遥远的秦岭山麓隐隐传来火车的呼噜。这,就是我将终老的城市。如果没有意外,明天太阳还会升起,南河依然会是今夜的模样,只是明天的故事还会是今天的男男女女吗?如果,我们已经不相信尘世间的爱情,我们还会相信这个繁华的世界吗?

  原载《剑门关》2019年第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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