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飘家乡老油榨

  电视上有条常年广告,说是某品牌食用油是“花生慢火炒,炒熟炒香了”按传统手工榨出,具有“老油坊的香”。据此曾买回一小桶食用,但相比宣化家乡老油坊榨出的花生油,感觉大相径庭。不难想象,这种花生油,大概率也是目前普遍采用的浸出法(又称萃取法)制出的。与传统的压榨法相比,浸出法可以提高5%至8%的出油率,利润空间巨大,二半吊子也会明白,油企断不会使用压榨法生产食用油,更不会每天把几百吨花生“慢火炒熟炒香”了再榨油,广告就是广告。

  浸出法将油料与化学溶剂融合后提取油脂,油料原有的香味荡然无存,真正能够飘出“老油坊的香”,还数宣化家乡老油坊的榨油,那是记忆中经久难忘的香。另外,食油压榨传统已有千年历史,整个加工过程均属物理作用,没有任何化学添加,保全着原始的丰富营养,决不会诱发疾病。

  粮、棉、油是农民赖以生存生活的“三大宝”,油榨打油是不可或缺的食油加工。在宣化老家,传统的油榨作坊分布广泛,名叫“油榨”的村湾、称为“油榨冲”之类地名的地方很多。在我老家附近,就有一处老油榨。它建于何年,当初何人所有,已无人能说清楚,虽然有人认为当初是周姓人所建所有,但已不可考。只因油榨旁边住有一户吴姓人家,人们就将这里称为“吴油榨”。四周孙冲、新桥、扬兵、赵湾、蒋冲、云蒙寺等村队的人都在这里榨油(家乡人称为打油)。

  

  油榨作坊基本都设在坚固耐震的大瓦房内。由于粗大树木制做的榨身又大又长,建房时需先将榨身安装到位了再砌墙做门。榨身由两根粗大硬木制做,将中间挖槽后扣合在一起,用于打油时置放铁箍料饼。此外,油榨里还有石碾子、大炒锅、蒸料灶、石窝木碓、吊筛等设施。四周的人来打油,都把油榨视为公共财产,共用共维护,使其经久延用。油榨启用之时,有的人会在榨前焚香烧纸,以示敬重。在农耕生活中,家乡家民对田园耕地、耕牛及重要生产大件都怀有敬畏之心。老油榨弃之损毁,只是近几十年来机器榨油普及之后的事。

  油榨打油具有一定的季节性,一般是夏秋打菜籽油,冬季打花生油、乌桕(木梓)油、棉花籽油、芝麻油。家乡农民把做几十斤黄豆的豆腐称为“一个活的豆腐”,把榨打一定油料的称为“一槽油“。100多斤花生或菜籽能打”一槽油“,300斤花生或菜籽也是“一槽油”,油料太少而不够单独打一槽油的,就跟别人合伙打一槽油。

  无论是花生、菜籽或者棉籽、芝麻(乌桕后面另说),打油的第一道工序是用四尺大锅炒料。料炒的太老了,会影响出油率,若炒的轻了,油品不香口感差。所以炒料要掌握好火候和原料的焦熟程度,必须特别用心。跟家里炒花生瓜子不同,油榨从炒料开始,那种浓郁的香气就不断挥发出来,弥散到很远,甚至一二里远都能闻到油榨飘出的香气。特别是油榨炒出的花生,格外酥香,家里根本炒不出那种效果。打油的大人回家,小伢们无不希望能从其口袋里掏出一把熟花生来。即使是从油榨带回一把炒熟的棉花籽,嗑着也很香。这就是油榨的神奇。

  原料炒熟后,要及时出锅上碾子,花生碾成末,芝麻碾成粉,菜籽碾成泥。接着过筛,滤掉粗渣后用大木甑蒸料。蒸料是高温加热,加热过的油料能更好地析出油脂。石油的提炼也是这个道理,原油加热到200度可出汽油,继续加热到300度可出柴油。

  蒸好的油料,要趁热倒出来做饼。油榨备有相当数量的、直径与榨身内槽相吻合的铁箍,提前将一大把韧性较好的糯稻齐草从中间披散开,放入铁箍内,再把蒸出的油料直接倒在里面,做饼人迅速站上去,用赤脚把披散开的稻草拢到中间,紧紧包住油料,踩踏压实,做成大饼。这个动作要连贯利索。也许有人质疑为什么要用赤脚做饼?因为只有赤脚才能又快又好地完成这道工艺,所有油榨做饼大都是如此,从来无人计较。

  油料少的,做五七个饼,打一槽油,油料多的,做十几个饼,更是一槽油。做好的饼,连同铁箍立放榨身槽内,然后一块块加进木块,最后揳进承撞打压的檀木或栎木大楔。榨身的正面,吊着一根电线杆般的硬木大撞杆。撞杆顶头和大木楔外端,都打着坚固耐撞的铁箍。三四个人手拉撞杆,向前猛跑几步,“嗨”地一声,用力向大木楔狠撞过去。随着榨身内料饼和木块的受压前移,及时加进木块以保证持续的挤压。这时,榨身内的清油就不停地流出。于是拉开间隔,让油流一会儿再打一会儿,直到料饼里的油脂榨净流干。

  老油榨打油,是一首诗,是一首歌。犹其夜晚,除了飘散的香气,二三里远都能听到榨油的撞击声。它荡漾着山乡里的生活气息。

  老父亲是乡村里打砺子、锻磨子、做烧纸、磨豆腐、做线粉、打榨油的行家里手,湾里人打油,总爱请他去帮忙做饼和抱撞杆杆头。做饼是个烫脚的活,需奋不顾脚,双脚灵活地配合做饼,要快要好。抱撞杆头除了掌握撞点,保证准头,我不清楚还有什么技巧和讲究。他打油回来,一身衣服就闪着油光。

  榨过油的油饼,都是好饲料、好肥料,但芝麻和花生米打油的油饼,都砸成小块当零食吃了。

  另外,宣化家乡盛产乌桕(即乡下人说的油子、木梓),曾被国内外誉为“乌桕之乡”。假如宣化是座城市,既有欣赏价值又有经济价值的乌桕完全可以作为它的“市树”。近二三十年来,家乡的乌桕多被砍伐,更没有人再用乌桕籽榨油。本来可以发展为乌桕经济、乌桕景观的地域性资源,不经意地放弃了,说来实在可惜又遗憾。

  乌桕曾是宣化、姚畈地区农村重要的经济植物,房前屋后、田砍地头、河畔田畈到处生长着乌桕树,结出的乌桕籽既是重要的经济特产,又是农家曾经点灯照明的主要油脂来源。南宋诗人陆游说“乌桕赤于枫”。每到深秋,百花凋谢,乌桕叶却如丹似火;秋去冬来,红叶飘落,露出满树银豆般的乌桕籽来。在“老头子,铰油子,掉下树来搭猴子”的儿歌唱颂中,人们举着长竹竿上的铰油子刀,将一叉叉、一朵朵的乌桕籽带梗铰下。老人、妇女和孩子们在树下“捡油子”,扎成把挑回,搓下乌桕籽。也常有老太太和姑娘娃不顾寒冷,在铰过油子的地方,一粒粒地捡拾掉落在地的乌桕粒,捡上十天半冬,攒到一起,拿到宣化或姚畈卖了,换回一双袜子或者一块手帕。

  乌桕籽是典型的油料之物,分为皮油和梓油,皮油熔点高,可提取环氧树脂和硝甘油等物,是国防工业和各种日化品的重要原料。梓油燃点低,燃耗慢,点灯明亮稳定。日本专家曾把中国的乌桕称为“绿色原子弹”,非常希望得到进口。但乌桕树的分布并不广泛,只在黄淮以南、长江中部以北的有限区域生长,并以湖北大悟、尤其宣化、姚畈地区的乌桕最多最优。

  由于乌桕籽在国际国内市场都十分抢手,政府曾在宣化、姚畈等地大量收购,因而给家乡农民及生产队集体带来经济收入。我三佬赖福高当生产队长时,有一年队里的乌桕籽卖了130多元钱,成为当时生产队一笔最大的巨款收入,充实了年底社员的分红。乌桕籽卖的多了,供销社还会奖励一两条肥皂购买券。当然,农民个人的乌桕籽,大部分留着榨油,用以解决夜间点灯照明问题。

  乌桕籽榨油,先用大木甑热蒸,使外层白色蜡脂(皮油)软化,随之倒进碓窝里用木质碓嘴舂捣,令皮油粉碎脱落。脱落的皮油筛下来,一般都卖给供销社,政府外贸用它出口换汇,另用一部分制做蜡烛供应市场。制蜡并不复杂,只需将皮油融化,在蜡烛模具内插一根艾蒿梗,倒进皮油液体,冷却后取出,镀上一层红色蜡汁,这就是我们春节、元宵节和婚庆喜事必用的红烛了。由于工艺简单,宣化店曾经有人就地取材制做蜡烛,成为一项很不错的副业。乌桕能给乡亲们带来多少财路啊!

  乌桕蜡烛天然绿色,无毒无害。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,大家不仅口粮极其短缺,食油也很少,没有油吃,农民称为“吃干锅子”。1960年春,我家已经“吃干锅子”很久了,炒菜之前,我妈找出半截蜡烛,用它擦擦锅底,后来又用菜刀往锅里刮一点蜡烛末,润一下锅底。长期没有清油吃,有的人就削一点蜡烛到锅里炒菜吃。(现在石油制成的“洋蜡”肯定不能吃)。

  乌桕籽去掉皮油,就是坚硬的籽壳了,需要炒焦炒煳上碾子。筛下碾碎的内核,这内核的梓油含量高达80%以上。它同样需要大火蒸热,做饼后上榨打油。打出的梓油十分珍贵,农家一般舍不得卖,需要它点灯照明。而筛出的黑色油籽壳也是好东西,用它煨火笼和手炉比任何炭火都好,经久,无烟,热力匀和,是妇女们烤手焐脚、烤小伢尿布不可多得的炭料。

  油榨飘香,说明有油吃了,是农民的心悦之事。但当年无论是农民单干自种的油料,还是后来大集体种植的油料,留着自己打油的油料十分有限。尤其是不允许种自留地的那些年,很少听到油榨打油的撞击声,很少闻到那沁人的飘香。时光移到近二三十年,农村里的中青年人陆续进城后,留守的老人们基本不种粮食了,但种植油菜、花生的很多,一家一户每年能打几十斤、甚至上百斤的清油。他们用机器榨油的情形我没有见过,只字难写,而六七十年前老油榨打油的情形,现在的中青年人大概也没有见过,故写拙文,以飨诸君。(与本文无关)

  作者:赖国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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