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粗布

  老粗布

  这一个,写老粗布。

  全国到处走一走,发现几乎哪里都有老粗布出品,虽然业已绝不流行。它粗粝,厚朴,廉价,沉默,趸在那里,一辈子也不说话。

  而老粗布一旦风花雪月起来,即刻让人泪流满面……

  ——题记

  去商河采风时,待听得“老粗布”一词,便无由地心里顿了一下——既“老”且“粗”还“布(现在哪里还有什么‘布’?只有添加的化学成分,听上去就痒,别说近身了)”,我不知道在这个大火烧着一样的毛躁、灼热的年代,三个最普通的、叫人几乎哭泣的汉字组合,究竟覆盖着怎样倔强持守而清凉沁骨的旧光景?

  其实,那里是没有太多自然风光的,在护城河岸边站了一阵子,得使劲找话题才不至于宾主尴尬,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乱讲,不经意地聊起了老粗布。听当地接待的朋友说,他们的老粗布是远近闻名的特产,到如今还是小作坊林立,原汁原味。唯一的不足是老年留下的织机少了,现今造织机的手艺却面临失传。言语里不免有些担心。

  接下来,在质朴无华的介绍里,那些不同于中产的雪纺、贵族的丝绸、小资的印花的老粗布,居然以我所想象不出的挺拔姿态,以猎猎作响的旗帜的姿态,站在秋天温暖的目光里,并自在飞舞,比美丽更美丽——它们的背后,是大片大片坦荡无垠的北方的原野,以及一座一座有着古老容颜的平原上的乡村,而黄河,也便像极一幅硕大无朋的老粗布,柔情馥郁地包裹着那么可爱的、亲爱的原野和乡村,恬然入睡。这个意象令我激动不已。

  于是,我去到那些迤逦的街道,那些很有了些风尘的旧巷子里,寻找那些充满农业味道的老粗布,那些看过了麦苗撒欢儿地比着个儿的拔节、听过了玉米抽穗的愉快的呻吟、闻过了白杨树铺天盖地、攻城掠地的叶香、抚过了稗草敏感温柔、稍稍有些枯卷的身躯、亲过了苹果羞人答答、焦灼潮红的面庞的老粗布,经过了从采棉纺线到上机织布、运用原始的纺车、织机,经过纺线—染线—浆线—经布—织布—晒干—拼接—捶平……百般沧桑的老粗布。

  它静静地伏在那里——是的,它一直在那里,总是在那里,无论我一年、十年后或者一天前来,它都在那里,沉静,安祥,完全没有都市般的城府心机,却宛若婴儿清澈坦白的眼眸。坐下来,将它一叠一叠地展开——它含着,隐着,踌躇着,羞涩着,甚至自卑着,一点一点地试探一般地吐露着,慢慢地,直到最后一个动作完成,它才“哗”地一声,在最热的夏季、太阳最浓烈的时候粲然盛开,像热带的花朵,美丽无比,芬芳肆虐。

  而那些来自棉花的细线,来自葛藤的粗线,来自在《诗经》第二篇已经出现的、古老、旖旎的“葛”,它“葛之覃兮,施于中谷,维叶萋萋。黄鸟于飞,集于灌木,其鸣喈喈。葛之覃兮,施于中谷,维叶莫莫。是刈是濩,为絺为绤,服之无斁”,译成今天我们熟知的句子,就是:“苎麻长啊长,延伸到谷中。叶儿茂苍苍,黄鹂飞栖灌木上,唧唧喳喳在欢唱。苎麻长啊长,延伸到谷中。叶儿茂苍苍,割煮织成粗布衣裳,高高兴兴穿身上。”瞧瞧,这样纯粹直白的诗情来自于纺织老粗布的整个过程呢。

  那些细的粗的线,它并不是在腰肢袅娜、纤纤巧巧的绣针里,如小声小气、细水逶迤、妩媚轻佻、做掌上舞的宠妃赵飞燕;它在奔忙的梭子里上下翻飞,倒像极大爱大恨、风起云涌、步伐矫健、凌空舞剑的公孙大娘。这简直就是这世间一幅无与伦比的圣画像。我不禁为那种热烈忙碌的场面所沉醉。

  听说,纺织、制作老粗布是一项代代相传的手艺,而那些用老粗布制成的服装上的镶边和牙条,均是民间妙手手工制作,针脚细密,体贴寒暖,充满往事的味道。而那些漂亮、富有韵致的疙瘩扣、盘长扣、蝴蝶扣、螺钿扣、长鼻扣……只有农家的年长的妇人才能胜任呢。这更使老粗布有了传奇般的色彩,引领我们曲径探幽去寻访它的出处。

  看啊,无论时光如何变迁,千百年来,总有脸膛红红的大嫂——哦,她可能是小姑,也可能是姐姐,更可能是媳妇;她白天锄地,或赶着牛羊,淡粉色的风吻过她的脸,因此她的脸庞像果实一样丰满圆润;她结实,愉快,有时又暗自沉思,一边轻声歌唱,一边将亲手浆好染就的丝线,捋平码好,绵密地埋入梭中,然后,就像从心里抽出来,就像是悱恻的乐句,就像是怎么藏也藏不好的心事,她们再一梭、一梭地把这丝线织成或质地粗粝、色泽朴拙、或质地柔软、色泽端丽的布匹。这原木颜色、黑旧得好象长了几千岁的织机是她的祖母留下来的,祖母已经去世,她为此曾伤心欲绝,然而擦干泪,她仍坐在祖母坐过的、中间微微凹下去、快要散掉垮下去的织凳上,依旧做着祖母做了一辈子的事——她没有时间和心力,像随意表露感伤的文人那样,专门拿出时间,去为人世的幽微黯淡嗟叹忧郁。柴门低小,空气新鲜,她们耐心地,调和了春的慈柔与秋的贞静、夏的欢喜与冬的忧伤,借着百合花一样的千里月光,在每一扇窗牖下,把一寸一寸的光华流转,给远行的爱人,抑或只是一个心底的模糊的影子,把思念或执念,把永别后的寂寞,或是一次比一次更靠近的靠近,炽热又含蓄地,织进、缝进了静谧温柔的暗夜。而当时光的手将她们细腻光润的手织成老粗布的样子,她们也被岁月从线条清简的少女织成了纹路繁复的老妇。她们就像天上织布的仙女,手中的梭子像条鱼儿,在白的、黄的、绿的……波浪中摆动着尾巴。她们不用眼睛看,完全凭借感觉,就知道梭子该穿到那里。她们说话,说到最开心或忧伤的时候,也不会放下手中的梭子,而且没有穿错的迹象……这情境,和委拉思开茨笔下那幅著名的《纺纱女》那么相似:它优美,和谐,静谧,温暖,一再被临摹和复制,成为经典,万代流传。

  就这样,老粗布注定从诞生时起,就拥有了泥土一样的精神,和乡人一般的性格,有自己的身世,和自己的哀乐,惊鸿于田野里、柏油路旁、机台边,或者是脚手架上。因此,老粗布又像织物里的德彪西,满带着泥土的内敛和丰饶,乡人的纯净和醇厚。

  也因此,那些一脉一脉基因顺延、薪火相传下来、我们所看到更多和更加喜欢的,是那些自然的、旧旧的、劳作的、缄默的颜色:午夜蓝、姜汁黄、咸菜绿、枯草白、牡蛎灰、黑莓黑、深深浅浅的树皮褐和夕阳红……还有那些不可名状的陈年旧梦的好颜色都是它们的——全是它们的。它们错错落落,彼此拥抱,渐渐将灵魂寄养在经纬里,最后,和盘托出,让人蓦然觉得:美,哪里需要盛大和绚烂?美,其实不过是使人宁静和尊敬。

  在很多时候我们遗忘了老粗布,在很多地方我们买不到老粗布,同时有很多人瞧不上老粗布,嫌老粗布太“粗糙”、“笨拙”、“简单”、“老土”,在他们眼里,老粗布似乎也没有太多用处,如同尘埃,是随时可以被忽视、被捐弃的,然而,老粗布就那样,不吭不哈,不卑不亢,高高在上地独美着,满载王者之气,有着微微的芳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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